季鳳
摘要:以舒婷為代表的朦朧詩一代的女性詩歌敘事未能擺脫意識形態啟蒙話語宏大敘事和男權中心話語集體無意識的影響,其敘事風格偏于明朗樂觀的浪漫抒情風,敘事特征有經典化、整飭化等。以翟永明為代表的新型女性詩人則徹底完成嬗變,她們的詩歌走向女性自身,通過女性身體敘事、性別書寫、生存體察等方面的書寫展開對女性獨一無二的詩歌敘事,詩中充滿與女性對應的黑夜意象和陰柔荒涼的女性意識,詩句面向生活常態,呈現日;、碎片化、情感化、非理性(拒絕深度)等女性化特征。
關鍵詞:舒婷 翟永明 新時期 女性詩歌 敘事發展
中國詩歌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朦朧詩派掀起新的詩歌美學后,就進入了中國新詩新時期階段。中國詩歌經歷了啟蒙的啟迪和戰火與歷史的冶煉,終于走向新的質變。相較于三四十年代的新詩,新時期的新詩顯得更加成熟。中國新詩中的女性詩歌也在新時期綻放出璀璨的光芒,在新詩天地中牢牢占據其獨特的地位。我們分析作為80年代初代表女性詩人的舒婷和90年代前后新詩代表的女性詩人翟永明這兩位詩人的敘事可以看到中國當代女性詩歌的敘事演變。
一、不同語境下的女性詩歌話語
舒婷是從20世紀70年代末出現的女性詩人,她以其獨特的女性聲音和女性詩歌特有的女性美而轟動一時!八脑姂n傷而不悲觀,真摯而又沉郁,既有苦難中對理想的追尋,又有對于人的自我價值的思考,信念、理想、社會的正義性、強烈的個人理性精神都通過‘我這一抒情形象表現出來”①。在舒婷的筆下,既有啟蒙文化的聲音,如“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我是你額上熏黑的礦燈,/照你在歷史的隧洞里蝸行摸索”(《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這一類關于宏大敘事的聲音一直在舒婷的詩歌里出現,舒婷用自己啟蒙的聲音去回應當時歷史語境下的群響。在她的筆下還有女性的覺醒,她筆下的女人敢于追求平等自南的愛情和理想,渴望沖破男性中心話語桎梏,擁有女人自己的一片天地!拔冶仨毷悄憬缘囊恢昴久,/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在詩人世界里,女性應該擁有為人的權利,哪怕是在愛人面前,也不可喪失自己的尊嚴和自由。正如她詩中所說:“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保ā吨孪饦洹罚┡藨摵湍腥艘粯訐碛凶约旱睦硐,獨立自主。
不同于舒婷呼喚女性個人主體性回歸啟蒙聲音,翟永明更傾向于女性自身的性別內省,傾向于用女性之為女性的性別意識去進行詩歌創作。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翟永明等為代表的女性詩人們受到當時中外女性文化思潮的影響,將這份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融入自己的詩歌創作中去,引起了當代詩壇的劇烈反響。翟永明的《女人》大型組詩等詩作宣示了女性自覺寫作的開始,而不只是“人”的身份!斑@些創作一致的特點,是幾乎都把男性世界和權力世界作為一個反抗的對象,作者們都在努力確立女性自己的話語方式,以期達到對男權中心話語的顛覆!雹谠诘杂烂鞯脑姼枥,詩人精心營造系列“黑夜”意象,用女性生命體驗和女性性別色彩的詩筆去構建新的女性詩歌敘事。
相較而言,舒婷在歷史語境下,傾向于呼喚女性意識啟蒙和女性作為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翟永明則傾向于在思想解放、主體回歸后女性充分徹底地認識女性自身,顛覆男權中心話語,構建女性詩歌世界。所以,更準確地說,舒婷的女性詩歌是“無性”的,而翟永明的詩歌則是真正的“女性”的。
二、不同的詩歌理念帶來的詩歌審美風格
舒婷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滋養,其詩歌主張“詩以言志”,主張詩聽從自己的內心,講究整飭的形式、有節奏的樂感甚至押韻等(3),講究詩歌的內外和諧一致。所以,王晶晶在她的文章里說:“舒婷的詩歌雕琢感很強”,大概就是從這個層面說的。如在《致橡樹》里,詩歌開頭反復用相似的句式反復說:“我如果愛你——”,用“你”“己”“儀”等字押韻,朗朗上口,節奏有致,整篇詩歌體現了“建筑美”和“音樂美”,具有形式和內在的美。另一方面,在她的詩里又有變化,長短參差交雜,意象跳躍錯落,給人帶來另外一種整飭之外的美感。依舊用《致橡樹》來說,在她的第二段里,短為一字,長至十多字,相互錯雜著,給詩歌帶來靈動之感,這是舒婷的詩歌,整飭中有變化。由于舒婷的歷史語境和啟蒙意識的影響,在她的女性詩歌里注重用風格明朗的宣誓式的語句來展開詩歌敘事,如“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所以舒婷的詩歌雖較當時男性詩歌多了份女性特有的柔美和細膩.但與后來的女性詩人比,她的詩歌少了內心的深刻觀察和剖析。
翟永明身為新女性,她用自己的女性詩歌敘寫自己徹底覺醒的女性意識,在她的詩歌世界里,更強調詩歌直接從內心流出來,所以她的詩歌實現內轉,走向女性自身,通過對女性痛苦、死亡、孕育等身體敘事為代表的生命體驗敘事實現對男性中心話語的徹底顛覆,進而爭取女性詩歌話語權。在她的世界里,有代表女性的“黑夜”意象,與象征男性的“白晝”相對立,二者呈對抗狀態。如“外表孱弱的女兒們/當白晝來臨時,你們掉頭而去”(組詩《女人》)。在翟永明的詩歌世界里,詩人通過自己獨具特色的女性意象來隱喻女性和女性世界,如黑夜、黑房間、烏鴉等,頗具陰柔、荒涼之美。她的詩句具有視覺性,如“一串發熒光的葡萄/一只廣大無垠的沙漠/一株匕首似的老樹干/化為空蕩蕩的墻/整個宇宙充滿我的眼睛”(《女人》),在她的詩歌里,女性自我直接融入詩歌里,給翟永明的詩歌添了份別具特色的魅惑之美,但也因少了雕琢難免有稍顯粗糙之處。
從舒婷到翟永明,女性詩歌從理性克制和被矯飾走向裸露女性隱秘的“黑夜”,讓這個一直沉默甚至失聲的具有性別特征的詩歌女性群體浮出歷史地表,于20世紀80年代正式進入中國詩壇,讓女性擁有屬于自己的聲音.發出女性純粹自然的天籟之聲。
三、不同的敘事特征
從舒婷至翟永明,中國當代女性詩歌性別敘事逐漸走向成熟。由于歷史語境的限制,舒婷80年代的女性詩歌仍受限于男性中心話語,混雜著宏大敘事的男性敘事的啟蒙聲音,詩人從女性啟蒙角度去發掘女性覺醒的詩歌敘事,詩歌中充斥著呼喚自由、平等、獨立、尊嚴、理想等人道主義的集體聲音。經過逐步發展,女性新詩徹底擺脫外在聲音的負累,追求自己內在性別的自由和本真,以翟永明為代表的女性詩人通過日常女性生活體驗或身體書寫來開展女性性別意識徹底覺醒后的詩歌敘事,F比較如下:
1.整體審美風格轉變:從明朗走向陰柔
舒婷為代表的啟蒙詩歌風格是明朗的,沒有悲劇感,甚至偶有頌歌式的快感。如:“我打破了一層層枷鎖/心中只剩下/一片觸目的廢墟……/但是,我站起來了/站在廣闊的地平線上/再沒有人,沒有任何手段/能把我重新推下去”(《一代人的呼聲》),她的詩歌經常采用宣誓式、承諾式等直接明快的詩句來抒發詩人關于愛情、理想、民族等的想法,具有理性的、整飭的、明朗的風格。
而翟永明的詩歌則從打破男性話語壟斷出發,對男性話語的理性秩序抱著對抗態度,所以在翟永明的詩歌里面到處可見感性十足的、非理性的、變形的、個性的女性意象和詩句。她的詩歌到處可見黑色、死亡、烏鴉等痛苦的意象,詩里洋溢著女性覺醒帶來的撕裂般的痛感,但她的痛苦不是壯烈的舒婷那樣的有歷史感的,而是具體可觸的個體化的有質感而細膩的從身體和靈魂里浮現出來的痛感。
2.意象色彩的轉變:從白晝走向黑夜
舒婷詩歌里的意象具有典型化的傳統美,詩人確時用一個中心意象貫穿全篇,有時用向中心意象靠攏的從屬意象去烘托中心意象。在《神女峰》中,詩人選取了一個在神女峰上盼夫歸來的神女意象來串起全篇。通過對這個意象的敘寫,詩人否定了對男性純依賴而喪失了自我的女性定位,呼喚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是女詩人舒婷式的愛情宣言。在舒婷筆下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意象,比如花、船、起跑線、日出等。她的詩歌意象明顯受到男性話語集體無意識的影響,確五六十年代頌歌型詩歌的殘留身影,所以無論是愛國理想,還是愛情,其意象選擇偏向明朗宏大,從而具確浪漫主義抒情的積極樂觀、形而上的精神特質。
與舒婷帶有男性白晝色彩的意象不同,翟永明在詩歌里創造了與女性意識相關的“黑夜”意象,詩人的詩展現了女性性別存在狀態的深沉之痛,詩句里流淌著荒涼的女性世界之無的痛感,其詩走向身體和女性存在自身,深入女性性別敘事深處,展現出一種陰柔的魅惑之美!翱释粋冬天,一個巨大的黑夜”(《獨白》),“太陽.我在懷疑,黑色風景與天鵝/被泡沫溢滿的軀體半開半閉” (《女人》),女性隱秘的性別意識徹底覺醒在詩人筆下,這個世界呈現出黑色的、柔美的特質。
3.敘事語言的轉變:從浪漫主義抒情走向日常敘事
如前所述,舒婷的詩歌有五六十年代頌歌型詩歌的殘留身影,意象偏向明朗宏大,具有浪漫主義抒情的積極樂觀、形而上的精神特質。如:《神女峰》里,詩人先將傳統女性喪失自我的存在悲劇寫得那么憂傷,“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但是詩人在憂傷面前總能迎難而上,積極樂觀地發出自己的宣言,“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場”。舒婷的詩歌在男性中心詩歌話語無意識和宏大意識形態的影響之下,喪失了詩人自己的性別意識,缺乏足夠的主體性。所以她的詩歌總是和明確的主題相勾連,偏向于宏大敘事,而未能做到從私我出發發覺女性性別個體特有的生命特質。
而翟永明的詩歌則返身走向女性靈魂深處,直面女性存在和身體體驗,用隱秘的荒涼的話語自由展開*女性詩人的性別敘事。在她的詩歌里,詩人選取豐富的具有女性待色的黑夜意象和黑色表達,走向生活和女性自身,轉向身體敘事,詩歌呈現敘事化、戲劇化、非理性等特征。她的詩歌打破了男性中心話語的壟斷,在當代詩壇上占據了屬于自己的天地。如:“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我突然想起這個季節魚都會死去/而每條路正在穿越飛鳥的痕跡”(《女人》),“我的腳,聽從地下的聲音/讓我到達沉默的深度”(《靜安莊》),“人們一動不動而你/四處瓢零/做你想做的事/在夜里夢游/發出一種受苦的聲音”(《迷途的女人》),在她的筆下,女性詩歌徹底擺脫意識形態和宏大敘事以及男性中心話語的影響,詩人走向“及物寫作”,從女性自我出發,從生活常態出發,從身體體驗出發,用獨具空間感的戲劇化手法寫詩,使女性詩歌從舒婷的女性詩歌敘事尷尬中掙脫出來,成為詩壇中純粹自在的之所以為女性詩歌的“白色月光”。她們的話語充分展現其非理性的感性特色,走向身體詩話,走向敘事化和戲劇化的敘事修辭,從而實現女性詩歌的身份轉變和嬗變超越。
總之,以舒婷為代表的朦朧詩一代的女性詩歌敘事未能擺脫意識形態啟蒙話語宏大敘事和男權中心話語集體無意識的影響,其敘事風格偏于明朗樂觀的浪漫抒情風,敘事特征有經典化、整飭化、宏觀化等。翟永明為代表的新型女性詩人則徹底完成嬗變,她們的詩歌走向女性自身,通過女性身體敘事、性別書寫、生存體察等方面展開對女性獨一無二的女性詩歌敘事,詩中充滿與女性對應的黑夜意象和陰柔荒涼的女性意識,詩句面向生活常態,呈現日;、碎片化、情感化、非理性(拒絕深度)等女性化特征。
①②陳思和:《新時期文學概說1978-2000》,廣西師范大 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頁,第216頁。
③王輝:《舒婷詩歌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