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馬爾克斯
那年年初,按照和爸媽的約定,我去波哥大國立大學法律系報到,住在市中心弗洛里安街的一棟膳宿公寓里,房客多是來自大西洋沿岸的大學生。
下午沒課,我沒去勤工儉學,而是窩在房間里或合適的咖啡館里讀書。書是偶然或靠運氣獲得的,更多的是偶然。買得起書的朋友把書借給我,借期都特別短,我得連夜看,才能按時還。就這樣,我幸運地發現了成名已久的D.H.勞倫斯、阿道司·赫胥黎、格雷厄姆·格林、切斯特頓、威廉·艾里什和許多其他作家。
有一晚,室友維加帶回剛買的三本書,和往常一樣,隨手借給我一本當枕邊書,好讓我睡個好覺。沒想到適得其反,我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安然入睡。那本書是卡夫卡的《變形記》。
讀完《變形記》,我不禁渴望生活在那個與眾不同的天堂。新的一天來臨時,我坐在多明戈·曼努埃爾·維加借給我的便攜式打字機前,試著寫一些類似于卡夫卡筆下可憐的公務員變成大甲蟲的故事。之后幾天,我沒去上學,依然沉浸其中。我正忌妒得發狂,突然看到了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在報紙上發表的令人痛心的言論,感慨哥倫比亞新一代作家乏善可陳,后繼無人。不知為何,我將這言論視為戰書,貿然代表新一代作家應戰,撿起扔下的短篇,希望能力挽狂瀾。短篇的情節圍繞《變形記》中那具有意識的尸體展開,但沒有故作神秘,也沒有任何本體論的偏見。
禮拜二送的稿子,結果如何,我一點兒也不著急知道,總覺得要登也沒那么快。我在各家咖啡館閑逛了兩個禮拜,消解禮拜六下午的焦躁。九月十三日,我走進風車咖啡館,進門就聽說我的短篇《第三次忍受》被整版刊登在最新發布的《觀察家報》上。
我的第一反應是:壞了,一份報紙五生太伏(生太伏:貨幣單位),我沒錢買。這最能說明我的窮困潦倒。除了報紙,五生太伏能買到的生活必需品比比皆是:坐一次有軌電車、打一次公用電話、喝一杯咖啡、擦一次皮鞋。細雨還在靜靜地下著,我冒雨沖到街上,卻在附近的咖啡館里找不到能借給我幾生太伏的熟人;禮拜六下午,膳宿公寓里除了老板娘,沒別人,可老板娘在也沒用,我還欠她兩個月的房租,相當于五生太伏的七百二十倍。
我無可奈何地回到街上,老天有眼,讓我看見一個男人拿著一份《觀察家報》走下出租車。我迎面走過去,央求他把報紙送給我。就這樣,我讀到了我印成鉛字的第一個短篇,報社畫家埃爾南·梅里諾配的插圖。我躲回房間,心跳不已,一口氣讀完。逐字逐句一讀,我漸漸覺察出鉛字巨大的破壞力。
我投入了那么多的愛與痛,畢恭畢敬地戲仿曠世奇才卡夫卡,如今讀來,全是晦澀難懂、支離破碎的自言自語,只有三四句差強人意。時隔近二十年,我才敢再讀一遍,而我的評判——盡管心懷同情——卻更加不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