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到底有沒有統一的評判標準?有一個文學獎評委說得很有意思:“當你遇到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時,你心知肚明,這時候所有的標準都無效了!
這個答案讓我想到1964年,在判斷一部放映的電影是否屬于淫穢片的時候,大法官波特·斯圖爾特在判決書里寫了一番關于淫穢標準非常經典的話:“我可能永遠沒有能力說出硬核淫穢品到底長什么樣,但是當我看到它,我就知道它是!
好的文學到底有沒有標準?
豆瓣社區有個叫作“爛書通緝令”的小組,大家吐槽自己看過的爛書,入選的作家包括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王小波、布魯諾·舒爾茨(我個人非常喜歡,甚至覺得他的有些作品超越了卡夫卡的),入選的原因經常是“就是不喜歡”“沒有共鳴”。
我其實也能理解這些發言者的心態。一方面是因為文學審美很私人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幾年泛濫的“帶貨”邏輯。我前幾天還看到某個出版社在直播平臺上以直播賣口紅的方式賣書,“美眉們買它買它”,在這種鋪天蓋地的造勢下,自然人人都是消費者心態,覺得不合自己心意就可以打差評。
作家本人,更是在霸凌同行的道路上走在一線的人,是文學鄙視鏈的始作俑者。
諾獎得主多麗絲·萊辛就曾經在個人回憶錄里寫自己得了毛姆文學獎,有四百英鎊的獎金。她專門寫信感謝毛姆,毛姆回信說:“不用謝,我沒看過你的東西,沒人給我寫過感謝信,你肯定經常為了討生活寫這種信吧!
三島由紀夫去拜訪太宰治,認真地看著太宰治的臉說:“我不喜歡你的作品!
太宰治像是被人捅了一下,自言自語說:“你雖然這樣說,但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吧!
真正刻薄的是三島由紀夫在文章里的冷笑——我和他的區別,就是我絕不會說:“可你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
馬克·吐溫是簡·奧斯汀的著名“黑粉”,他說:“沒有簡·奧斯汀的圖書館就稱得上是一個好的圖書館!薄懊看挝易x《傲慢與偏見》,都想把她從墳墓里挖出來,用她自己的骨頭砸在她的骷髏上!
諾獎詩人米沃什罵波伏娃:“我尊重那些捍衛婦女權利的女性。但是在波伏娃這里,一切都是對于下一場時髦知識的拿捏,這個下流、讓人討厭的母夜叉!
作家的宇宙都是以自己為中心構造的(很多男性藝術家的宇宙是以自己的荷爾蒙為中心構造的),也沒有什么社會通用的東西可以衡量彼此的水準。一個年收入五百萬的人不會嘲笑一個年收入一千萬的人窮,但是一個一本書賣了一萬冊的作家有充足的底氣諷刺一個暢銷書作家——這種不以成敗論英雄恰恰是文學美妙的地方。
人們常說“文人相輕”,潛臺詞其實是說文人小心眼,手無縛雞之力,只會打嘴炮,活得失敗卻自尊心爆棚。
我有一個所從事行業和文化毫不相關的朋友說:“文人相輕,都是因為窮,沒有共同利益!痹谒磥,巨大的利益能讓兩個互相看不上的人笑瞇瞇地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談事。
但我并不同意他的說法?茖W家質疑同行的例子也不在少數,卻沒有人說“科學家相輕”,僅僅是因為圍觀群眾看不懂他們在吵什么。
其實作家之間的批評有時也極其專業,是在巨大共識的前提下,對細微之處的爭議(比如詩人布羅茨基批評詩人龐德)。有時這些爭辯的細致程度不亞于自然科學,但圍觀者只記住了“×××說×××寫的是一坨狗屎”。
我愛看作家之間的刻薄嘴仗,文學史上著名的爭論帶給我的樂趣不亞于讀文學本身,某種意義上是因為這些爭論總是沒有結果的,其過程遠比輸贏有價值。
但漸漸地,我發現最近幾年面對這種“爭議”,參與者和觀眾都更重視結果,于是關于文學的爭論變成了比大小和評職稱,試圖把“獎項”和“主流認可”當作文學水平的證明,把某個著名人物的加持和背書當作“肉品合格戳”,按兩方的親友團點贊數和粉絲支持率來判定勝負——這實在是無聊至極的事。
更何況,時間是一個讓鄙視鏈失效的東西,時間會讓大家都成為輸家。
布羅茨基批評龐德,但他們最后的葬身之處離得很近。
米蘭·昆德拉在《無知》當中寫斯特拉文斯基和勛伯格曾經在漫長的歲月中爭執誰才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曲家,但后來發現,一樣東西的發明同時打敗了他們兩個人,那樣東西叫收音機。
“音樂的洪水泛濫,上面漂浮著作曲家的浮尸,雜在殘枝敗葉之中。一天,勛伯格的尸體撞上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尸體,兩個人在遲來的和解之中,繼續著他們的旅程,漂向虛無!
以更漫長的時間線來看,未來是一條無知、殘忍、不留情面的大河,當文學已經不再是我們熟悉的模樣,會有更多的作家在漂流中尷尬相遇,到那時,誰短暫地贏過一次,又有什么重要的呢?